小区门口坐落着一家综合了士多店和报刊亭的杂货铺,铺子左边摆着各类食杂与百货,右侧则有一块小小的空间留给各类报刊与杂志。灰尘长年累月和饼干、汽水、香烟、调味品一同安眠,整个铺子苍老得像一幅陈旧的挂历。在这幅挂历的角落,还有一个叫李学军的半枯在躺椅上。


(资料图)

人越老,就越像精怪,李学军的脸藏在蒲扇之下,耳朵竖起来,能清晰地接收到附近的声音。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,久到连这小区里的一棵树一朵花、街头的一粒灰尘都拥有了姓名。无聊的时候,李学军会和自己玩一个游戏,听着脚步声猜人。

“哒!哒!哒!”这个脚步声节奏极快,踩在地上很用力,弹起来又很轻,这是老王家的小孙子放学了正在往家赶。

“啪嗒,啪嗒,啪嗒。”节奏轻缓,鞋子轻轻落下慢慢抬起,仿佛一对新婚夫妇耳磨斯鬓,是了,这是老陈家楼下刚搬来的住户,一对年轻的小夫妻,现在下了班正在附近悠闲地逛着。

“哒!哒!哒!”这个脚步声吓得李学军一下子坐起来,与其说害怕,不如说是紧张。

李学军看着自己的老主顾——那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快步走向最左侧的食品架,拿了一个面包,再穿过食品架打开冰柜的门,拿了一盒酸奶。

“多少钱?”

“十块。”李学军拿起扫码枪。

“多少钱?”女孩又问了一遍。

“十块。”李学军心里有些疑惑,自己的声音很小吗?同时用手比画了数字十。

女孩这才打开二维码,让李学军扫走了十块钱,之后便匆匆离开,这时候李学军才看见她耳边挂的耳机。

李学军心想,这小女孩步子迈得真快。这节奏和悠闲的新婚夫妇不同,他们身上有着安定下来的坦然,也和刚放学的孩童不同,那是被作业和围墙困了一天后的喜悦,如脱笼之鹄。这女孩,她每一个步子都迈得飞快,每一个任务都排得很满,一边赶路一边用餐,省下来的时间被她用来做什么呢?李学军有些好奇。

十年以前,李学军去过一次香港,去探望许久未见的表姑。从西龙九下车,目之所及全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,地面上的行人也是和女孩一样,低着头,行色匆忙,一边赶路一边用餐。他在表姑家的阁楼住下,第二天和亲戚们从尖沙咀逛到太平山,没几天却觉得浑身发痒,不适应,住不到一周就回了广州。

当时他年近五十,已然老了,再也不是喜好新鲜事物的年轻人。他在乡野间度过童年,书堂里度过青年,中专毕业后在乡下戏班做乐手,吹拉弹唱,一晃就是三十年。他还记得,刚出来工作的时候,戏班的生意很兴旺。他手上的喉管不停地叫着唱着,他吹《娱乐升平》,台上的红娘娇嗔满面;他吹《葬花吟》,黛玉掩面而泣;还有《春风笑语》《下渔舟》《花香衬马蹄》,他练功的时候最爱吹,那样好的曲调,日日吹也吹不厌。

乡下的戏班演出没那么规矩,李学军有时就在台上吹,有时隐在幕后,在台上吹的机会不多,他每一次都很享受。他喜欢这些从邻村跋涉而来的人们,大人们举着孩子,搀扶着老人,伸着脖子全神贯注地听着,三四个小时的大戏,一演就是好几天。过年就更热闹了,演员们咿咿呀呀地唱着,乐手们欢欢喜喜地吹着,台下的观众,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,穿着过年的红衫红裤,嗑着瓜子跟着演员一起哼唱。小孩们穿梭在大人间,举着鞭炮吓唬伙伴。

后来戏班的演出越来越少,他年龄也逐渐大了,便退休开了这家杂货铺,很旧很小的店面,所以租金便宜。

时代发展得很快,火车、高铁、飞机,与亲人见面越来越容易,李学军不用像以前一样,在大巴车上晃好几个小时。楼也越来越漂亮,各类新奇古怪的商品陈列在货架上,他虽然不太感兴趣,但他的小孙子却很喜欢。每个人的生活都越来越好,越来越富足。李学军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,可隐隐地,又觉得有些失落。他猛然想起,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拿起过那根曾经用来谋生的喉管,就如同这小小的杂货铺,隐在家中的某个角落,慢慢蒙上了灰尘。

李学军又羞愤,又气恼,气自己,恼自己,曾经立身的本钱,不过几年,怎么就轻易地忘了呢?他只恨不得飞回家去,拿起喉管,吹他个酣畅淋漓,李学军想到这里,不自觉起身欲要出门,却被一道声音压了下来。

“老板,结账。”

李学军慢慢平静下来,拿起扫码枪,“六块五。”

“什么?我没听清,您再说一遍。”

“六块五毛钱。”

对面的人还是一脸茫然。李学军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。

此时,天空慢慢暗了下来,李学军抬了抬头,沉沉的乌云正在慢慢逼近。在雨季来临之前,他突然感觉到喉咙发痒,紧接着,就是永久地失了声。
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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